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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一首宋词的雨中,听尽人生

发布时间:19年10月30日 信息来源:解放日报 编辑:兵团文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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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宋执群

他可能不知道,他正在书写的这首《虞美人·听雨》,不仅总结了人生的况味,还吟唱了一个时代的挽歌。

用落雨来谋篇布局

人的一生啥况味?这首宋词告诉你。

大约是公元1299年的一个夜晚,太湖北岸的一片江南竹林深处,一位50多岁的男子伏在夜灯下,边聆听着窗外凄凉的秋雨,边挥毫书写着一生的感受。

他可能不知道,他正在书写的这首《虞美人·听雨》,不仅总结了人生的况味,还吟唱了一个时代的挽歌,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为宋词这个光芒四射的文学体裁写下了终章。因为,随着20年前与蒙古人最后一役崖山海战失败,左丞相陆秀夫背着末代皇帝赵昺跳海而亡,他所栖身的那个南宋小朝廷就覆灭了。

这首《虞美人·听雨》的词是这样的:“少年听雨歌楼上,红烛昏罗帐。壮年听雨客舟中,江阔云低、断雁叫西风。而今听雨僧庐下,鬓已星星也。悲欢离合总无情,一任阶前、点滴到天明。”年少时听雨,无论是春雨还是秋雨,听来都是意气风发,轻舞飞扬;中年时听雨,无论是细雨还是暴雨,听来都是百折千回,滋味悠长;暮年时听雨,无论是冬雨还是夏雨,听来都是无可奈何,声如叹息。

他用像极了生命流逝的落雨来谋篇布局,用“听雨”这一相同的行为在人生不同阶段所产生的不同意蕴,将一个人生命历程的关键节点展现出来,异曲同工地表达了王国维在《蝶恋花·阅尽天涯离别苦》中说的那种“最是人间留不住,朱颜辞镜花辞树”的感伤。

隐入故乡的无边竹海

这首词的作者叫蒋捷。这个并不怎么红的词人为什么能写出唱响江南、声动中国《虞美人·听雨》?我想,这应该归功于他的大约60年的人生经历。

关于蒋捷,我们今天只能了解个大致,因为生前他就主动将自己的身影隐入了那个令人伤心的时代,有意模糊了自己的人生细节。他大约生活于公元1245至1305年间的南宋和后南宋时代。这个南宋的末代进士(蒋捷29岁考中进士,5年后南宋就灭亡了),没当过一天南宋的官,却做了一辈子南宋的守灵人。

当蒙古人的铁蹄踏过他的家园,当他身处的朝代化为齑粉,像他这种正统的知识分子是很难适应新的朝代的,而只能在亡国之痛中沉沦落魄。于是,不肯摧眉折腰事新贵、不肯在新主面前装傻卖萌讨生活的蒋捷,拒绝了新王朝的官职,头也不回地,隐入故乡宜兴的无边竹海。

隐逸江湖这件事,想象时浪漫,待真正实践起来,那定是一场漫长艰辛的征程。但蒋捷还是“明知山有虎,偏向虎山行了”。

清朝无锡诗人王抱承在其修纂的《开化乡志》中记载了蒋捷隐居时的一些情状。说他自取“竹山”别号,在太湖之滨福善寺后的一片竹林筑庐隐修,就像他在词句“而今听雨僧庐下”中说的那样。如今福善寺里仍藏有一个叫作“镜水如意凤缸”的大水缸。当地人有传说称,此缸本是蒋捷自用盛水的,后发现内壁生长青苔,即使盛放混浊河水,也能澄清明净。于是,他便将此缸送给福善寺,让一寺僧众得饮纯净之水,被寺僧欢喜地称为“仙水缸”。

隐居之人也得吃饭生存。看着隐居的蒋捷衣食无着,他的蒋姓族人便集资在他的茅庐旁为他建了一座“云阳山房”,以供他教书课徒所用。据说,为了生活,他曾携带自己的书法走乡串村,换些米菜。他还向当地一个周姓大族毛遂自荐,有偿为他们编撰族史家谱。

为了糊口谋生,蒋捷那支本来要书写经国大略的笔,却只能写一些到地摊上去卖的字;他那填词作诗的才能,也只能在为别人编编家谱时换些银两……由此,末路的词人在回顾一生的漂泊坎坷时,写下这样一首《虞美人·听雨》,也就不难理解了吧?

一抹柔弱感伤的晚霞

成为末代词人,对于蒋捷来说,似乎早就被注定了。

早在南宋灭亡前5年的1274年,29岁的蒋捷前往临安(今杭州)参加殿试,船过吴江时,京杭大运河两岸的柳色引发了他的愁绪:“一片春愁待酒浇。江上舟摇。楼上帘招。秋娘度与泰娘娇。风又飘飘。雨又萧萧。何日归家洗客袍。银字笙调。心字香烧。流光容易把人抛。红了樱桃。绿了芭蕉。”一个即将新科的进士,本应春风得意,壮志凌云,为什么要愁绪满怀,心生归意呢?因为,敏感的词人已依稀听到蒙古人铁蹄的南侵声,已预见了南宋小朝廷日落西山的前景。

5年后,当南宋王朝果真像他预感的那样覆灭后,他再填词,就只有怀念故国的沉痛了。“梦冷黄金屋。叹秦筝、斜鸿阵里,素弦尘扑。化作娇莺飞归去,犹认纱窗旧绿。正过雨、荆桃如菽。此恨难平君知否,似琼台、涌起弹棋局。消瘦影,嫌明烛。鸳楼碎泻东西玉。问芳悰、何时再展,翠钗难卜。待把宫眉横云样,描上生绡画幅。怕不是、新来妆束。彩扇红牙今都在,恨无人、解听开元曲。空掩袖,倚寒竹。”这首《贺新郎·梦冷黄金屋》已经直抒亡国之痛了。作者用“金屋藏娇”的典故追寻往昔情怀,以与美人的分离喻指和故国的诀别,流露出佳人已远,再见渺茫的感伤。

蒋捷另有一首《女冠子·元夕》,通过今昔元宵节的对照,来抒发对故国的深切缅怀。元宵节是历代词人最喜欢吟咏的题材之一。因为,在所有的节日中,元宵最为热闹,人们在其中寄寓的感情也最多。而在国破家亡的时候,这个节日最容易引起人们对美好往昔的追忆,最易牵动人们的故国之思。

《女冠子·元夕》起笔即沉入对往昔元夕的美好回忆:“蕙花香也。雪晴池馆如画。”兰蕙吐芳,雪霁天晴后的家园风光如画……佳节的夜晚热闹非常。接着描摹写当下元夕的暗淡境况:“而今灯漫挂。”大街上只潦草地挂着几盏灯笼,游人寥寥,已没有当年那种能让星星月亮失去光彩的耀眼灯市了。在今夕元宵节的两相对照中,下阙笔锋一转,用诘问的方式追寻节日由繁华至萧条的原因,在不答自明的无奈中,只好充满酸楚地苦笑一声,慨叹着已经一去不复返的“繁华”旧梦。

这些词,就是蒋捷在经历一朝繁华成为逝波后椎心泣血写下的感受。他就是用这样的词,在辛弃疾的雄性豪放和李清照的阴柔婉约的背景上,为宋词增添了一抹柔弱感伤的晚霞,并用这抹柔弱感伤的晚霞打动了读者700多年。

对一个时代的隐喻

就这样,蒋捷就像是那个末世荒芜中绽放的奇葩,用与那个时代声气相同的悲凉,吟唱了一个时代倒下去的声音。

当然,蒋捷模糊一生的亮点与核心,还是那首使他名垂千古的《虞美人·听雨》。因为词中的三次听雨是一个双重象征,既象征着一个个体生命的一生,又象征着一个朝代的一生。所以仅凭这首词,他在中国古代诗词江湖的地位也确定下来了。

我们再来回味一下这首词的意蕴:人的一生,因为生年不满百,所以就有着无解的忧伤,甚至恐惧。任何人的生命都是一个从少年听雨时的青春梦想、中年听雨时的失落徊惶,到老年听雨时的感伤无奈不可逆转的流程;都是由起初的缠绵多情、中途时的沧桑迷惘,直到终点时的孤独凄冷无法回避的结局。

与词一般多写一时一地的感慨不同,这首《虞美人·听雨》跳脱传统的藩篱,释放出巨大的时空,就像把一朵浪花放大成整个大海一样,囊括了一个人的一生,进而囊括了一个时代的兴衰。

是的,透过蒋捷的雨,我们不难听出对于一个时代的隐喻。因为一部宋词,不也像是一场穿越了宋朝300余年的长雨吗?也许可以这么认为,当蒋捷用雨为宋词写下终章、画上句号时,一个朝代便也在这挽歌般的吟唱中曲终落幕了。

其实,蒋捷是要用落雨的轻来托起生命的重,在写照自己一生的同时,折射出许多人的一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