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娘的地

发布时间:19年11月27日 信息来源:兵团日报 编辑:兵团文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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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姜继先

傍晚时,天空中堆积起了厚厚的云,似乎要下雨,较往日,夜提前降临。晚饭后,收拾完锅碗,闲了下来,没有事可做,就打开电视机,陪着娘看。电视节目并不吸引人,便有一眼没一眼地瞄着电视机,和娘闲话。

娘已经老了,经历了80多年的人生岁月,她就像是一部老机器,遭受了严重磨损,记忆力下降,常常抱怨自己行动与想法脱节,丢三落四。令人奇怪的是,对一些陈年旧事却记忆深刻,能穿过漫漫时光,把几十年前发生的事情说得头头是道。

娘的祖父,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,更是一个爱耕地如命的人,只因他出生的人家不济,使得他一生都在为土地纠结着。最早的时候,他是一个地无一垄的人,只能当“地把式”,东奔西跑为别人家种地,用汗水换得报酬(按照分成获得粮食)来养家糊口。说来,“养家”他是上心的,但对于“糊口”,他就不那么看重了。他所获得的粮食,只拿出极少的一部分用作口粮,每年也就是在过年时能吃上点真粮食,其余的时间全是吃糠咽菜,把大部分粮食储存起来。待粮食攒到一定数额后,就会卖掉换成银圆,等银圆攒到一定数额,他就请来“地媒人”,商量买地的事。就这样,一亩两亩地“置地”,他终于也成了有地的人。

我姥爷跟着他的父亲,种了多年的地,别人的、自家的都种过。对于耕地,和他父亲一样,也有着偏执的喜爱,每每看到一块肥沃地、瞅见一片好庄稼,总要上前多看几眼,研究一番。在他父亲辞世他开始当家时,兴起了互助组合作社,分到各家各户的地又开始往一起拢。他想不通这分分合合的是为了啥,便开始为家人、为一庄的人发起愁来。

我姥爷愁上心头,不为别的,只因为庄上的耕地太少。他所在的村庄叫李庄,是一个小庄子,耕地每人只能合到一亩多。那个时候,粮食产量低,这些地要是遇到丰年,也许能顾得了生活,而逢到灾年,吃喝就会出问题。愁归愁,但他只是一个老百姓,啥也支使不了,只能是干着急。因为耕地,他的心事越来越重,开始为他儿女的前途发愁。

在上世纪50年代,我老家故里,婚姻陋俗还在延续,盛行早婚,娘还未成人,我姥爷便开始张罗为她找婆家。在女儿嫁人这件事上,我姥爷心中只有一个念头,那就是一定要为她找一个“好人家”。所谓的好人家,就是地要多。事遂心愿,最终,他把娘许配给了酒店姜庄的一户人家。相比李庄,酒店姜庄是一个大庄子,庄子的大小还在其次,最主要是酒店姜庄的地多,在当时已合到每人近四亩地。所以,在1954年年底,娘出嫁时,许多人都来祝贺,上了年纪的老人还咂舌感叹:这闺女算是掉进福窝里了。

掉进福窝里?娘出嫁后,并没有强烈感受到,但有一点却是肯定的,一日三餐能吃饱饭。但是这种“好日子”并没有持续太久,几年后,刮过一阵风来,开始深翻土地——“土地深深翻,麦打两千三”。一亩地可以收获两千多斤小麦,万世万代,谁也没见过这么高的产量,要是真能实现,那还不天天吃白馍,吃烧饼呀。只是,一亩地打几千斤粮的情况并没有出现,后来发生了严重灾害,连续数年,没有粮食吃,连人都饿死了,娘并不知道这与深翻土地有没有关系,但地里不打粮,却在眼前真切地发生了。

对于娘来说,土地不打粮食,还不是最重要的,最让她伤心的是,她的丈夫,在这个时候,离开了她和年幼的女儿,到外地工作去了。

1965年,娘带着姐姐和我,来到了新疆,来到了兵团的一个正在开发的农场。

此前,在最为困难的时间,我父亲离开农村出去工作,后又应征入伍,1964年退伍来到新疆。当时,在娘想来,父亲是当过兵的,到了新疆也是公家的人,一定不愁吃穿,加之老家的日子太苦,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过于艰难,这才动了背井离乡的念头,想为生活寻个出路。可到了农场一看,娘哭的心情都有了。在老家,粮食再少,总归还有地,可农场呢,全是荒原戈壁,见不到几块可以耕种能打粮食的耕地,心也就凉了半截。

现实如此,只能面对。于是娘加入到了农场开荒造田之中。农场的地开垦出来了,娘却没有享受到耕种的快乐和丰收的喜悦,种种原因所致,在1968年,她又带着孩子回到了老家。再次返回农场,已经是十余年后的事了,在上世纪80年代末,我的分裂为两块的家,终于团圆了。这本是人生乐事,娘却又愁上心头,因为她不是团场职工,农场上万亩的耕地,却没有一分可以让她耕种。对于这件事,她实在是想不通,农场这些地的诞生,她是出过力流过汗的,其中有她的功劳,可到头来,自己开垦的地,自己却无权种植,只能到“家属班”劳动,获得酬劳贴补家用。

娘大半辈子都在围着土地转,土地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好处,也一直为了种地而愁烦。真正让她能放开手脚去种地,是在实行承包责任制后。那时,父亲承包了几十亩地种棉花,她参与到耕种中。她深知此事来之不易,把种好地看得非常重,冬天时,她老是催促家人去运肥,要把地里堆满了肥堆才满意;耙地时,她总是要求把土耙得十分松碎才放心;更不允许出现旱情、病情、虫情,稍有迹象,就催着去浇水、打药。在每年的播种时,她会带领全家人去削埂扩边,把机械作业不到的地方,人工翻起,在这些边角地种上苞谷、土豆、高粱。如此数年精耕细作,用心管理,我家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。

我父亲退休后,不再承包土地,娘没地可耕种了,可她依旧在心中惦念着土地,总爱往我弟弟承包的地中跑。这个时候,她已60多岁,年事已高,我们都坚决反对她再出力流汗,千方百计阻止她下地。她拗不过我们,也就放弃了,随后,她又把眼睛盯在了院子里的菜地上,由于管理得精细,她种的菜长得非常好,满园生机,色彩鲜艳。

蔬菜收获,每隔一段时间,娘就要摘上一大袋子菜,托人给我带到城里来。我知道这些菜是她历经无尽辛苦换来的,就给她打电话,说现在一年四季都有新鲜蔬菜可以买到,让她不要太劳累了。

她却说,那是不一样的,自家种的菜吃起来放心。再说了,地就这么一点,想多种也没有,耍着玩着就种了,累不着人的。

几十年过去了,农场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,娘也住上了楼房。

几年前的一个双休日,我回农场探视娘,到家时,见楼房门紧锁,打手机也没有人接,便四下里寻找。其实她并没有走远。自从住上楼房,没有了原来的菜地,可她还想着地、想着种菜的事,便把楼房后面林带的空闲地平整出来,用于种菜。时值春季,那天,她正在林带的空闲地上点种菜种。见我回来了,她高兴地喊着我的乳名,收起工具引我回家。

自从我调到城里工作后,一般来说,我回家来,一家人都会团圆小聚一下,可那天,到了吃饭时,姐姐、弟弟都没有来,母亲解释说,他们都到“南山坡”种树去了,回不来。

“南山坡”是一片戈壁荒原,曾经是人们打柴割草的地方,过去因为砍伐过甚,其上生长的梭梭、野蒿等遭到严重破坏。这个地方位于高坡,是大风过道,因为环境破坏,大风刮来时,对处在这里东北方向的大面积农田造成威胁。为了保护耕地,改善环境,农场决定在这里实施“重点公益林补栽”项目。那一天,姐姐、弟弟他们就是到“南山坡”植树去了。

吃饭时,娘说,要是在“南山坡”真把树种成了,那可是干了一件大事,到时,那里的地就不会再遭风灾了。

还叫娘说中了,“南山坡”不但树种成了,并且形成了规模,团场“重点公益林补栽”项目共植树2.2万亩,所种植的树成林成阴,荒山坡披上了绿装,生态环境得到了极大改善,临近“南山坡”的数万亩耕得到了有效保护。

“到时,那里的地就不会再遭风灾了。”当时,听了母亲说这话,见她还在心中惦念着土地,我的心颤了一下,心说,母亲,您已老了,就不要想那么多事、操那么多心了,您最重要的是保重身体……